到底誰剋誰(四)?- 唯將終夜長開眼,報答平生未展眉

冬日的太陽暖暖的照在臉上,好像敷上了一層若有似無,溫溫熱熱的健康面膜。我瞇上了眼睛,仰著臉,貪婪的享受這難得的養顏時間。下午三點,我正坐在台大綠油油的草坪之上。

離開校園已經整整二十五個年頭了,由於四年大學生涯過的並不快樂,離開時也有許多傷感的記憶,25年來,我回到台大校園的時間並不多。如果不是這幾年贊助學校的一個固定活動,就更不會有機會進校園裡發思古之幽情。也因此,每年這一天來開幕,到活動結束頒獎前,就有個短暫的時光,讓我在校園裡遊蕩。這幾年,已經變成了我的固定秘密儀式,可以徹底放鬆自己,讓心情回到從前,回到那慘綠少年的時代。

走完椰林大道,來到醉月湖畔躺下,數學系館就在我的正後方,它越發蒼老了,和我當年黯然離開時幾乎沒有任何改變。我腦中想起當年,為什麼會對台大畢業證書那麼不屑呢?有多少原因交織在一起,才產生了這個命運?和父親的衝突?少年維特的煩惱?對自己未來的不確定性?哪一個原因才是最主要的?如果我正常畢業了,現在又會如何?沒有畢業,對我幸還是不幸?再重來一次,我會有不同的選擇嗎?

正在胡思亂想時,「江予」,一個熟悉的,柔柔的聲音響自耳後,幾乎把我從草坪震起來。江予,我年少輕狂時,用來寫詩的筆名,從離開大學後,這名字就與我的詩集一起埋葬,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?

猛回頭,看到的女士卻是陌生的,陌生的有點不解,那聲音,不該是個陌生人吧?再仔細一瞧,眉目之間的輪廓依稀有點眼熟。

真是尷尬的一刻,這幾年,由於有點名聲,很多人在路上叫住我,常常用「你是那個….那個…」,一副看過你,卻又忘了你是誰的神情,真讓我急得想替他們接話:「對啦,我就是那個啦,哪個嘛?就是那個啊!」。

後來慢慢學會不管人家說什麼,點頭微笑就好。有一次,在自家電梯之中,碰到一對夫妻,又在上演相同的劇碼,他們喊道:「你好眼熟喔!你是那個…」,我正在點頭微笑時,妻子一副恍然大悟樣,喊道:「你一定是我們社區的主委!」。
嗯,地洞在哪裡?讓她去鑽吧。

但是,眼前這位優雅,但卻略顯憔悴的女士,她叫的是我時光機器裡的名字啊!
她的神情有些落寞,好像這難堪的情境是她也料想不到的。她苦笑道:「我變了很多,你也是。思無涯,情不盡,請君與我長相憶。還記得這首詞麼?」。
「Yo…yo,是妳?妳是Yoyo!」,我整個人跳了起來。腦中的記憶也迅速甦醒,很奇怪的,腦中第一個閃出來的圖像,卻是她的媽媽。
三十年前,在那時的校園裡,男生與女生之間的感情是生澀的,一切盡在不言中,只要有一種甜絲絲,從心頭爬上來的感覺就夠了。大家都不想說破,也怕說破,只覺得,總有聊不完的話題,做不完的夢,青春,還可以讓我們任意揮霍。
但就是她媽媽,嗤的一下,就戳破了我們幼稚的,童貞的夢,像古裝電影裡,夜行人戳破薄薄的窗紙那樣的容易。

其實她媽媽,總共也只和我講過三句話。
「你家裡做什麼的?」。
「你未來有什麼計劃?」。
「我們家Yoyo,未來是要嫁醫生的。」。
我默默離開了她家,那一天,沒有風,也沒有雨,我卻覺得極度的寒冷與孤寂,原來,我的家庭背景,會讓人問話不需要超過三句。
卻不料,Yoyo轟轟烈烈的掀起一場家庭革命,她存心要氣她媽吧?或者,那時我們都愛讀王尚義的「野鴿子的黃昏」,她也受了女主角的影響。我們之前根本不算有愛,只不過是好朋友而已,但她卻偏要賭氣,硬是拖著我做伴,儘量找時間和我在一起。
命運何其弄人,她媽媽成為我和她的催化劑,這,算是愛嗎?我不懂,我猜她也不懂。誰懂呢?少年維特,永遠是同樣的煩惱。

那一天,她哭的很悽慘,就像生離死別,
「我們家要移民去美國了。」。
該來的總是要來,我訝異於我的冷靜,甚至冷酷,我沒有淚,一滴都沒有,也許,這已是我料到的結局,從她媽媽那天的三句話問完,宿命就已定了。她接下來的與命運對抗,只是徒然,就像戲劇中,高潮後的餘波罷了。

「我從你網站裡的訊息,知道你今天會來,所以,我想來看看你,有一句話,等了二十五年,一直沒有機會問。」。
我挑了挑眉,示意她說下去,是的,我也有話想問,lady first。
「我聽人說,你為了我,畢業考沒去考?是真的嗎?」。
這不就是我剛剛在問自己的問題嗎?我猶豫了,對一個二十五年不見的女士,我懂得她要的答案是什麼。曾經有一個人,為了愛妳放棄學業,多令人感動,這是讓她想來台大和我碰面的原因嗎?
我可以很輕易的滿足她,是的,這個答案多麼容易,值得她等二十五年?

「令堂呢?她還好嗎?」。連我都想不到,我竟然記得她媽媽比她還深,二十五年之後,我先問的,是她媽。
「她死了很久了,自殺。」。她說的很平靜,很自然,好像只是為了安慰我似的,讓我連哀悼的話都不知該不該說。這是事實嗎?就像我臉上的面膜,熱乎乎的,好像存在,又好像不存在。我驀然想起胡適的詩:「若亡而實在,有召即重來。」。她媽媽的影像,烙印在我心中,太久,太鮮明了,鮮明到我感覺正在上演的,是一幕荒謬的,以保鮮膜包起來的喜劇。

「當年,我媽叫我爸移民,把台灣的事業全部結束,房產變賣到美國去。那時,你也知道,台灣退出聯合國,又和美國斷交,誰有信心啊,能走的都想走。我根本不認為我媽是因為你和我的事,而要移民的;但她卻把這個當藉口,不斷的告訴我,是為了我好。我煩死了,到美國一年,我就嫁給一個醫生,後來才知道,這個醫生居然有個老婆在台灣,我莫名奇妙的變成個醫生的小老婆。」。
「我家呢,想不到,接下來的十年,台灣經濟大起飛,我爸眼看他賣掉的台灣房產一直漲,他在美國卻只能做寓公,無所事事,一來一回,十年就差了十倍。兩個人沒事可做,整天就是吵架,我爸怪我媽,我媽就怪我。我爸眼看留在台灣的人都賺大錢,他就胡亂投資,到處虧損,又坐吃山空,現在,家財散盡,靠領救濟金過日子。」。

她笑了,好像正在講的,是別人的故事;「我媽和我互相憎恨,互相埋怨,結果都得了憂鬱症,只不過,她死了,我還活著。因為,我就想要來問你這句話,你到底是不是為了我,放棄大學文憑?」。
我內心震動不已,這是命運之神開的玩笑嗎?曾經是齊大非偶,高攀不上的她,顯然不像是在和我開玩笑。
那麼,在命運的鎖鏈之中,到底是誰在剋誰?
她,和她媽媽,爸爸,以及我的命運,是在那三句話時就已註定?還是在我們剛認識?或者,更早,在我考上台大的那一剎那,就已定了?

也或許,我們各自還在娘胎裡,就早已立下了生死狀?
二十五年來,我們彼此不知訊息,時光就凝結在當時的悲情裡。她心中有遺憾,我心中,也有恨吧。
在剛離開校園的前幾年,每當我後悔當初的抉擇時,她媽總像個恐怖份子,常常半夜突擊我的夢境。
這個恨,也成為支撐我奮鬥的力量,就像范成大說:「天無寒暑無時令,人不炎涼不世情」,她媽沒有錯,錯在我只是個nobody吧。
但我恨的人,竟然早已經不存在了。
我雙手捂著臉,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。
「爸叫我來找你,他說,早知道你那麼會算,當初…當初…」。

她走了,臨行前,那張早已泛黃的紙條,我寫給她的送別詞,又交回我的手裡,就如二十五年前,我在這醉月湖畔,把它交到她手裡一樣:

天仙子

重洋遠闊三千里,伊人過海為負笈,歷歷容顏安可期?

念夙昔,懷別意,忍聞杜鵑耳邊啼?

傅鐘悠悠芳草萋,椰林醉月踏陳跡,四載同遊景迷離;

思無涯,情不盡,請君與我長相憶。

醉月湖畔的回憶已成往事了。

在現實的人生裡,命運的猜謎遊戲,一刻也不曾停止。

我痴痴看著她的背影,和二十五年前一樣,她不曾回頭,走的很堅定。

我突然想起當年曾寫給她的六首小曲,那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時候啊!


一半兒(見學妹發怒,戲作一曲以逗之,爰而六韻俱成,破涕為笑)

    喜

且搏一笑燦容光,還與花色爭嬌樣,Yoyo何事喜洋洋?

自難忘,一半兒天姿一半兒香。

    怒

且嘟起了櫻桃嘴,還皺直了雙飛眉,Yoyo不知心恨誰?

也無淚,一半兒嬌嗔一半兒捶。

    哀

且把螓首輕輕埋,喚得幽怨緩緩來,Yoyo何事眉不開?

不需哀,一半兒心事一半兒猜。

    樂

且笑彎了小蠻腰,燕語處處隨風飄,Yoyo因何樂逍遙?

趁年少,一半兒沉醉一半兒嬌。

    苦

且怨秋聲送孤獨,還怕離歌催腸哭,Yoyo是否心中苦?

人楚楚,一半兒落英一半兒舞。

    悲

且隨白雲去悠悠,還見逝水不回頭,Yoyo惟悲庸何求?

豈需愁?一半兒憑天一半兒謀。

我追了上去,對她的背影說:Yoyo, 一半兒憑天一半兒謀啊!

原來當年的為賦新詞強說愁,我自己寫出來的東西,要經過漫長的二十五年,到今天,才真正懂它的意義!

欲說還休,欲說還休,卻道天涼好個秋。

天涼了嗎?秋天卻已過去好久好久了。

她沒轉過身子,但我能感覺,淚水已經沾滿了她的臉。

我呢?

下圖:台灣大學醉月湖
台大醉月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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